淄博，一座被直播的城市

　　淄博火了。整個三月份，淄博都成為互聯網上的霸屏熱詞。

　　街頭的燒烤店，老板拿著大喇叭對長長的隊伍喊話“沒有肉了”；八大局早市上，一鍋“牛奶棒”出爐頃刻間搶購一空；買到“網紅美食”的第一時間，像是某種儀式，幾個大學生掏出手機，拍攝后精修圖再加濾鏡，定位后在社交平臺發布。

　　在一片熙攘中出了火車站，有三輪車司機避過管理人員湊過來，神神秘秘地開口：“去哪？燒烤店去嗎？最好吃的那家。”

　　和互聯網上帶著烤肉味的熱詞相比，真實的淄博，和網上的熱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地人想不明白“網紅”到底紅在哪里。有本地人問記者，“那個真好吃嗎”？

　　在這座常住人口不到500萬的城市里，“擺脫傳統”曾經一度是城市轉型的難題。

　　火了

　　最先火起來的，是燒烤店。

　　在淄博火車站，成群的大學生背著包出站，手里拿著手機不停在翻各種有關城市打卡的“熱門筆記”；火車站大廳里掛著“淄博燒烤”的巨幅電子海報；每個出站口都擺放著“淄博燒烤攻略”的宣傳頁；公交車站口，司機在車窗前擺著“燒烤專線”的指示牌。

　　才下午3點多，距離4點半淄博“牧羊村”的總店里就已經烏泱泱坐滿了人。老板楊本新一臉疲倦的坐在店里，給菜單進行編號。

　　這樣火爆的場景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天氣好的時候，排隊的人烏泱泱的看不到頭，從店里一直延續到門外，到了停車場，隊伍轉個彎，一直擺到馬路上。

　　“給你一個號，這也是是你的上菜順序?！庇锌腿藖砹?，楊本新遞過去一張菜單，按照上面的編號排隊上菜。

　　“坐哪？現在能點菜嗎？”有客人找不到位置，楊本新的手在空氣中漫無邊際的一劃拉，“自己去找桌子坐。”

　　不光是楊本新的店鋪火，整個三月，基本上每一家燒烤店都是人滿為患。人多了，接待能力有限，店里的每個人都是超負荷工作。

　　在一個巨大的不銹鋼桌子前，羊肉切塊碼成小山一樣的堆著，十個串肉串的阿姨每天從早上7點多就開始不停地串肉，仍然滿足不了流水一樣的菜單。

　　在楊本新的記憶里，上次這么火，還是2020年的麥田音樂節。當時正是明星薛之謙最火的時候，薛之謙到了楊本新的店里就餐，并在第二天的演出中夸贊淄博的燒烤美味。

　　“我當時哪知道薛之謙是誰，我們中間年紀都隔著輩兒了?！睏畋拘抡f，在薛之謙“種草”后，第二天，店里出現了大量的年輕人。很多參加音樂的年輕人，拉著行李箱涌進店里，張嘴就問“薛之謙坐在哪？點的什么？”

　　這時候，楊本新才知道有明星來過自己的店。連續了兩三個月，店里的生意一直都爆火。明星帶來的熱度，讓楊本新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流量”。

　　開業前的倆小時，店里就坐滿了人

　　事后，很多人都問楊本新，這是不是一場策劃。

　　“我要知道他是大明星，那頓飯我就不收錢了，我請他?！睏畋拘抡f，自己后來又專門從手機里搜薛之謙，知道他很有名，“唱的歌很好聽?！?/p>

　　“那是年輕人愛聽的歌，我這個歲數，喜歡劉德華，天王。”

　　今年三月生意再次爆火，楊本新第一反應是，“又開音樂節了？”

　　沒有明星過來，店里生意自然地“爆”成這樣，出乎楊本新的意料，也讓他有點招架不住。

　　“我們接待不過來。比如說服務也跟不上，可以說是沒服務了?！睏畋拘抡f，為了避免排隊過長，除了排號外，還會去勸排隊的顧客，“去別家嘗嘗，這里沒肉了?！?/p>

　　不光是有明星打卡過的店。在淄博，每一家燒烤店似乎都是爆火——串肉的師傅、燒烤的師傅工資水漲船高，甚至一人難求。在三月份之前，一個熟練的串肉工人，一小時的工費是13元，短短一個月漲了7塊錢，現在是一小時20元；燒烤師傅一個月工資開到8000多元，還招不到。

　　這波“頂流城市”有多火？一組數據可以給出答案。近期淄博火車站一日到發5萬人次左右，創下近三年的最高記錄。3月以來，以“淄博+燒烤”為關鍵詞的相關網絡信息已超28.5萬條，平均傳播速度為10179.07條/天。淄博燒烤話題播放量超13.8億次，微博話題閱讀量超2.3億次，與淄博燒烤相關的播放量、閱讀量過千萬話題均已超過10個。

　　“坐著高鐵來擼串……”成為這座城市的現象級場景之一。

　　為啥？

　　城市被籠罩在熱鬧里，但本地人沒有答案。

　　記者打車，問出租車司機，“哪家燒烤好吃？”師傅會滔滔不絕地說出很多店名——都是網紅點。

　　“你愛吃哪一家？”

　　得到的回答，往往都是自己樓下距離最近的一家。

　　對于淄博人來說，燒烤好吃，但這些網紅店都是“外地人吃的。”具體的哪家更好吃，其實差別并不大——肉新鮮，調料足，味道都差不太多。

　　一個店最重要的，可能就是吃的氛圍：幾個朋友圍爐烤肉，滋滋冒油的小串再配上極具山東特色的小餅和小蔥，“急赤白臉”的吃上一頓，價格比附近濟南、青島等城市的消費都低。

　　爐子、小餅、小蔥的“靈魂三件套”，可能是淄博燒烤火的其中一個原因。但跟著燒烤火起來的，還有一些當地居民自己都想不通的“景點”。在張店區東二路上住了三十多年的張海沒想到，自己家門口的菜市場八大局早市，成了“網紅打卡點”。

　　這是一片老單位宿舍樓，年紀最大的樓是60年代建成。斑駁的樓體見證了淄博昔日的重工業輝煌。和很多城市的老城區一樣，年輕人陸續離開，只剩下老年人在這里留守。

　　老人守著老街道，也帶著老味道。老樓、老人和老店。走進這一片區域，感覺穿越到了十年前。在菜攤和肉鋪之間夾雜的服裝店，擺放的都是早已經過時的款。

　　“物價確實便宜，生活也很方便。我早上在這吃一碗辣豆腐，大碗2塊5，加一個素火燒，1塊錢。3塊5毛錢就能吃的飽飽的?！睆埡Ｕf，“在這一個煎餅果子4塊，同樣配置的煎餅果子，別的地方就得6塊錢了。”

　　八大局早市的一個攤位前

　　除了顯而易見的便宜，八大局早市還有個特點，就是賣的東西比較齊全。跟很多老城區的市場一樣，菜肉蛋奶品類多，小吃炸貨也不少。但是要說特色，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張海也想不出還有什么特點。

　　打開社交平臺，各種攻略都是“一百塊吃垮八大局早市”。琳瑯的店鋪中“網紅必打卡”的地方，有淄博傳統的炸肉店，也有“牛奶棒”點心店。

　　“這家‘牛奶棒’我兒子小時候就吃，以前生意不好做，買一斤送半斤?！睆埡Ｕf，這幾家店鋪在市場苦苦支撐了多年后，沒想到今年都火了，“就是面粉里加了牛奶或者奶粉，挺好吃的，但是哪里都能買到。從外地排隊來買，我不理解?！?/p>

　　在這場互聯網海嘯中，相比一些視頻博主帶來的關注度，大學生群體的自發宣傳成為絕對的主力。這其中，從淄博的酒店業里就能窺得一二。

　　“水晶街和大學附近的中低端酒店都滿了。高檔酒店人也不少，但是基本都能訂到房間?！睆氖戮频陿I的小滿告訴記者，整個三月份，自己所在的一家三星級酒店客流量增長了大概四分之一，而附近的快捷酒店在周末基本都客滿，“還是大學生最多。”

　　網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段子：“山東的大學生，一部分在泰安爬泰山，一部分去濟南看趵突泉，一部分到青島蹦迪，還有一大半去淄博吃燒烤?！?/p>

　　濟南到淄博通行非常方便，高鐵往來頻繁，從濟南東坐到淄博北，最快僅需22分鐘。

　　作為“吃燒烤大軍”中的一員，在濰坊青州讀大學的李樂樂和室友早上6點就起床，一個小時化妝，半個小時趕路，趕7點半的火車，只需要19分鐘，就能到達淄博站。

　　“這次是我們宿舍的一起來，上周是隔壁宿舍的過來?！笔掷锾嶂鞣N小吃袋子，李樂樂已經在八大局早市的“網紅”牛奶棒攤位前排隊超過了半個小時。天空飄著蒙蒙細雨，牛奶棒攤位擠得水泄不通。

　　“我也沒吃過，但是網上都說這里好吃?！崩顦窐氛f，對于淄博的了解，自己僅限于社交媒體上的各種視頻。計劃用一天的時間對各個網紅店進行“打卡”，晚上趕最晚的一班火車回校。

　　這樣來去匆匆的打卡式“一日游”，或者蜻蜓點水一樣的“兩日游”，成為此次淄博大學生旅行的主要方式，甚至為此有個新名詞：“特種兵式旅游”，意為“快速”。

　　成為“網紅”之前，中老年人是八大局早市的主要顧客群體

　　“非典型”的網紅城市

　　和社交網絡上的爆火相比，真實的淄博，其實并不“網紅”。

　　淄博現代工業歷史已有100多年，是全國唯一涵蓋資源枯竭城市、獨立工礦區、老工業基地三種類型的城市。

　　以重工業見長，化工、建陶、醫藥、紡織等傳統產業曾是淄博的立市之本，傳統產業在淄博經濟總量中的占比一度高達70%。尤其是石化冶煉產業，雖然一直在轉型，但化工產業經濟總量依舊占據著淄博全市工業經濟總量的近40%，是淄博工業第一支柱產業。

　　值得關注的是，雖然物價便宜是此次吸引大學生的點之一，但淄博的經濟體量并不低。

　　2022年，淄博實現國內生產總值（GDP）4402.6億元，比上年增長4.7%。其中，工業生產增勢穩定。全年全市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比上年增長6.5%，分別高于全國、全省2.9個、1.4個百分點。

　　省會濟南、強市青島、藍色煙臺，甚至發展強勁的臨沂，相對于山東的其他城市，淄博在省內的存在感其實并不算強，以其2022年經濟總量全省排名第7來說，屬于不溫不火的“中等生”。

　　“中等生”淄博為啥突然火了？

　　記者采訪期間，不同的人給了不同的版本——浪漫的“感恩說”。多個燒烤店老板告訴記者，這是因為疫情期間，有濟南的大學生隔離在淄博。他們在這里感受到了家的溫暖，所以疫情結束后，春暖花開時，他們選擇重回淄博；樸實的“努力說”。張店區的一位政府工作人員覺得，這次爆火，是因為淄博一直在“努力”。淄博之前不僅多次組織音樂節，還在去年7月和今年2月，組織很多高校學生赴淄博進行深度體驗。一系列的“組合拳”，打造出“網紅效果”。

　　有意思的是，記者在淄博，不止一次聽到“神秘人說”。好幾位淄博本地人告訴記者，淄博“火了”，是一位做宣傳的“神秘人”策劃，這位“大佬”掌握著很多媒體尤其是自媒體的流量密碼，“他”或者“她”本身是淄博人，“肯定要幫著咱們淄博說話”。

　　在眾說紛紜中，“厚積薄發說”更為現實?！斑@里面既有偶然也有必然”。一位淄博的資深媒體工作者告訴記者，淄博熱，是疫情后消費和旅游復蘇熱潮中的一個縮影。這股熱潮之所以能夠落到淄博，也是因為長期以來，淄博都在轉型中努力“年輕化”“宜居化”。

　　一個小案例是，自2021年起，淄博就針對年輕人需求，圍繞快樂生活、成就事業命題，聚力打造“好學、好看、好吃、好玩、好創業”的“五好”城市。

　　不僅如此，一座“硬核”工業城市，為了吸引年輕人，從軟件上也下足了功夫：非淄博戶籍且大學?？萍耙陨蠈W歷者，可享受在淄博青年驛站每年三次、每次兩晚的免費入住。市外高校在校大專及以上大學生參加該市實習、游玩、訪友、探親等活動時，可享受每年四次、每次五天的半價入住。

　　把流量“留住”

　　自3月份淄博燒烤“火了”以來，突如其來的流量并沒有讓淄博慌亂，淄博政府做出的迅速反應，僅一周多時間，相關部門的一系列服務配套措施就紛紛出臺：設置淄博燒烤名店“金爐獎”、成立燒烤協會、繪制淄博燒烤地圖、開設21條燒烤定制專線，讓游客可以“上車休息，下車開吃”。政府還安排了志愿者為往返旅客提供交通住宿等咨詢服務，增派執勤人員維護燒烤攤點、大排檔的治安秩序。

　　覆蓋全市的38處青年驛站，供符合條件的學生半價入住或免費入住。

　　為了讓“流量”變成“留量”，形成長尾效應，淄博市文旅局也趁勢推出了“春光正好，淄博燒烤”文旅產品、景點免費開放日活動等，蹭一波熱點，順勢開展淄博的城市營銷。

　　成立燒烤協會，也是管控燒烤質量

　　在民間，記者也隨時感受到淄博的熱情。

　　打車的時候，見記者是外地人，每一個出租車師傅都在努力向記者滔滔不絕的推薦了淄博最近興起的“必打卡地”：海岱樓、陶瓷琉璃博物館。

　　晚上8點左右，正是店里人最多的時候。正味燒烤的老板劉靜拿著話筒，當自愿的“城市宣講人”。

　　“我們淄博不僅有燒烤，還有蒲松齡故居、紅葉柿巖景區、齊文化博物館、周村古商城、原山森林公園，我們還是齊國故地，有很悠久的文化。”顧客響起的掌聲里，劉靜看著有點緊張，但眼睛閃閃發亮，“我們淄博的菜，實惠，淄博的人，實在。歡迎大家來淄博吃，來淄博玩?！?/p>

　　對于淄博市政府來說，把“流量”變成“留量”，是城市轉型發展的一次契機；對于普通的民眾來說，可能只是樸素的想法：“別讓人外地人覺得淄博不好?！?/p>

　　在記者采訪的時候，出租車司機、酒店工作者、餐飲從業者，聽記者打聽“哪里熱鬧”，都會搜腸刮肚的告訴記者，“哪個店好吃”“你點啥”“從哪個路口進”；問起哪里有“坑”，會達到義憤填膺的回答，“這是給我們淄博人臉上抹黑?！?/p>

　　有個小賣店的老板，甚至讓記者留下他的電話，“要是有人要是坑你們，你就給我打電話，你不敢舉報，我來舉報他。”

　　“火了”之后，城市也有不同的煩惱。家住在“網紅打卡地”八大局早市的張海說，為了給外地游客騰地方，小區里周末不讓進車了。因為是老小區沒有物業，政府安排了一些志愿者和工作人員前來維持秩序，為了保證游客的道路安全和體驗感，禁止車輛周末進出。

　　“我也不知道得火到啥時候，人多了是挺麻煩的?！睆埡Ｕf，“但是人外地來咱淄博玩，咱就自己麻煩點，不能讓人家說出咱不好?！?/p>